柴思原：浅谈钢琴的魅力、乐谱的留白和演奏者的判断

　　我觉得钢琴的魅力有两个，一个是可以跨越语言的壁垒，像一个无形的桥梁一样，让拥有多元的个人和文化背景的听者，借由人类共通的一些情绪，共情和联结起来。所以那些与人类共通的情绪，尤其是悲伤和痛苦相关的情绪充分对话的作品，可以把作曲者个人的情绪上升到让更多的人与之共情的高度，可以变成跨越不同的地域和时代都可以被人们所欣赏、讨论和研究的经典。除了感动和联结听者们之外，我觉得还有一个魅力是关于演奏者的。虽然乐谱作为保存过去的音乐、让现代的人们可以了解和复原过去的音乐是一个重要的功臣，但是即使是同一个乐谱，音符所能承载的信息有限，甚至有些作曲者刻意不去把充分的信息放进乐谱。

　　而且因为当时科技的局限，我们现在无法通过录音和视频等了解历史上的作曲家和钢琴家的演奏方式，所以其实乐谱之外有很多信息的留白。后人需要通过历史上留下来的、保存下来的有限的记载（包括一些被遗失和篡改的部分），批注和解读乐谱，不同的演奏者会有不同的判断，这种判断不仅需要演奏者的技巧，而演奏也要建立在音乐史等研究者的研究结果和知识的基础上（我们作为演奏者多大程度能窥探过去的作曲者的内心？这可能有难度，但是这样的努力应该被尊敬）。不同的演奏者会弹出不一样的感觉，尤其是古典音乐，我们无法避免听到个人的想象和解读（如果是管弦乐团就更是如此，每个演奏者扮演着不同的角色，是不同乐器和不同个人判断的总和，而指挥也起到了一个引导和调和的作用）。

　　如何基于历史背景和作曲家的个性还原一首曲子本身的味道，如何尊重作曲家的作曲时的心情和目的，又如何不太陈词滥调、加入自己的理解和感悟甚至创新，为旧的作品赋予某种新的生命（但是应该是有提前设计的、有控制的、放松应该是建立在有控制感上的），这样的平衡是一个具有挑战性的课题。甚至我们每次演奏，在琴房里自己练习和在舞台上演奏给大家还有比赛竞技中可能都会呈现不同的状态，不管私下练习了多少次，在舞台上的每一次即兴都会有区别（更不要提因为紧张而发挥不出准备好的东西），这种区别可能或好或坏，可能建立在控制上也可能有些失控（一时的自我沉沦总会是有代价的，即使这种沉沦也意味着真诚、不加修饰和生命力。换句话说，真诚是有代价的，可能会意味着被不理解和非议），取决于评判标准和评判的人是谁。

　　和即兴相关的还有一个问题，就是在练习时要多么完美主义，是否应该刻板行为甚至强迫症一样地练到对一个曲子麻木为止，如果真的这样麻木，舞台表演时即兴的空间也会变小，但可控性却也更强，可能也因为很熟悉而不那么紧张。但这样强迫症式的练习和麻木的表演某种程度上也把演奏者的自己异化成了机器似的，可能缺少了作为人的特点，有的时候不经意的、残缺的、遗憾的也是美的一种，可能是超越机器的准确无误的美（举个例子，即兴就像说，虽然演奏的是同一个人，但在不同的境遇和状态表现的就会不同。就像如果我们只去某个地方旅游一次，那么我们的印象总是某一个季节和某一种天气，可是其实同一个地方在不同季节和时间段会有不同的美，比如冬天的萧瑟可以是一种美，雨天的滂沱也可以是一种美，不一定总是要春日暖阳，这样的变化可能才是”五光十色”的意思吧，虽然我们很多时候没有时间和财力去同一个地方多次，我们往往会选择新鲜的地方）。我们在演奏的时候，心里往往要绘制一个”地形图”，上面画着哪些地区平坦、哪些地区陡峭、哪些河流湍急、哪些河流平静，也就是知道起伏，知道强弱对比，知道节奏变化。这些对于乐谱因人而异的处理，每个人所注重的角度和重点的偏差，还有即兴所带来的惊喜，往往是钢琴演奏和鉴赏的魅力，这样个人的演奏差异让演奏者、听者甚至研究者之间可以有丰富的探讨和辩论。

　　舞台剧演员演一些经典戏剧的时候可能也是同理，剧本相同，但是仅仅是过去的一些文字记载远远不够精细（太久的过去也没有录像设备可以让我们查看录像进行学习），比如音色也好，停顿也好，肢体语言也好，细微的表情也好，服装的细节也好，舞台的布景和站位也好。导演和编剧还有技术人员需要一起审视和创作，演员也需要在导演的布局和调教下有一定的自我发挥，可以试图在剧本上短短几句的文字之外找到可以出彩的点，而且在彩排之前也要花充足的准备时间去熟悉和补充人物的小传，这大概是人物和剧情发展更完整的舞台剧难于碎片化的短视频的地方。

　　所以基于演员的理解和导演的调度，不同的演员、或者同一个演员在不同的剧组，演的同一个角色的感觉往往不同，甚至比钢琴独奏更难。而且因为舞台剧大多不是独角戏，一个演员的发挥也会受到其他人的影响，需要不断排练和磨合，如果对手也准备足够充分甚至契合于角色，那可能更容易进入状态，这种不确定性也增加了表演的难度（如果是拍电影和电视剧起码可以一遍遍重来，但是舞台剧的话我们只能在彩排前和彩排时的时候做足功课、充分练习，甚至如果是巡演，那就要在一遍遍正式演出时积累经验和应对不同情况的能力）。所以说，其实演员被要求着既有钻研剧本的独处时间，也要有和在排练和演出时与对手演员建立信任、互相带动和彼此成就的社交能力和宽阔心态，这两者都要存在。但同时，正是因为不管是在舞台上还是在片场每次都有不同的外在因素影响，有些意外但感动人心的即兴表演也会出现，即兴虽然展现的是演员的临机应变，但也潜在地反映了一个演员的表演观念和艺术审美。所以说在对于剧本和小传有足够的把握、对作者和故事的背景等足够熟悉，然后和对手演员也通过排练有足够默契的基础上，不妨可以以开放的态度对待舞台上的即兴，这样的即兴可能和钢琴演奏一样也是舞台表演的魅力之一。